第9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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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尼亞召見的不止是麥穗，還有喬紅砂。
兩個人一起踏上通往伊甸園頂層的電梯，喬紅砂註視著上方變化的數字：“你說他找我們是為了什麽事？”
麥穗瞧著少女手掌，一時沒作聲。
喬紅砂回頭，見她目光定定的，不由也跟著打量一眼：“我手怎麽了？”
麥穗收神：“沒什麽。”
——她就是沒想到喬紅砂這樣的人，居然也會緊張，從聽見梅尼亞名字開始，拇指指甲就僵硬地掐上了食指指節。
但仔細想想，自己曾經面對李序時也有差不多的反應，便不再多關註，看向電梯上翻轉的數字。
“應該是為了那只3S級蟲獸吧。”
喬紅砂點頭不語。
電梯很快到了頂。
出門前大姐頭又對著金屬反光整理了一下自己勳章。
兩人走進會客廳，梅尼亞已經等著了。
見到她們，垂手站在彩繪玻璃窗邊的青年側臉微微一笑，繽紛光影在他眼眸裏搖曳。
“你們來了。”
喬紅砂不自覺挺直腰桿，喉間吞咽一下。
麥穗猜得沒錯，梅尼亞確實是為了海底城那只3S級蟲獸請她們來的。但不是為了盤問，只是想表彰兩位女將。
青年捧上帝國的列奧尼達鬥篷。
“這是用熔巖星的日光絲做成的，雖然薄，但是抗性和保溫性都頂級，希望它能在你們未來的征途中幫上忙。”
喬紅砂繃著身子等青年走近：“我們現在是在授勳嗎？”
她看來確實是糊塗了，連授勳有什麽流程都忘了。
梅尼亞詫異地看她一眼，笑著搖頭。
“不，這只是我代表天空島送給你們的禮物。你們可曾聽說過列奧尼達這個名字？”
喬紅砂沒念過書，滿臉茫然。
麥穗開口解題：“人類母星文明上的一位國王，參與過伯羅奔尼撒戰爭，曾率領三百精兵血戰萬人軍團，是榮譽與勇氣的象征。”
“沒錯，”梅尼亞含笑讚許，“菲尼克斯姐妹便出身於這支文明，你們學校應該科普過吧。”
麥穗：“是。”
梅尼亞輕聲：“僅憑二人之力勇闖3S級蟲巢，別說軍校，就是軍部之中，也鮮有人能做到。不是不能，而是不敢。我曾捫心自問過許多次，如果我和你們處在同一境地，我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？”
喬紅砂目光灼灼看他。
青年頓了片刻：“做不到。你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，值得欽佩。”
他手指提動，抖開披風，站到喬紅砂面前。
omega清淡的信息素香味飄了過來，紅發少女身體僵硬，眼神不敢亂瞟，只能落到他胸口工作證上。
那裏有一個更年輕，笑容也更溫暖的梅尼亞。
“那您會怎麽做？”喬紅砂找了個話題來打破尷尬。
沒想到青年居然真的認真想了想，回答：“害怕，不願面對，躲在人後殘忍地推出犧牲品，還捂住耳朵不聽他們的哭喊和哀嚎。惡毒又無情。所以我很欣賞你們，你們身上有我沒有的正義和善良。”
喬紅砂一楞。
“您怎麽能這樣說您自己！”她不自覺拔高了音調，絲毫沒察覺到自己正使用著人生17年也不曾用過的敬語，“您不是這樣的人。”
“那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？”梅尼亞笑了。
“……”喬紅砂一時語塞。
她承認，從前天見到青年開始，她就一直有些不對勁，但這絕對不是愛慕，更像是人類在神祇面前的渺小和孺慕。
梅尼亞像神，但也只是像而已。仔細想想，喬紅砂並不知曉對方究竟是什麽品德性格，只能從言行舉止中揣摩一二。
“您是個溫柔的人。”
“是嗎？”梅尼亞繞回來，打量著她頸邊的領結，神情在五色光芒之中不太真切，仿佛遙不可及。
“是。”喬紅砂肯定。
梅尼亞卻莞爾：“事實上，伊甸園中的大部分人都將我稱為人渣、瘋子、暴君。”
“為什麽？！”喬紅砂睜大眼睛。
梅尼亞淡淡的：“我說了，我惡毒又無情，一向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。”
“您不是那樣的人。”喬紅砂反駁。
梅尼亞驚訝地看看她，見少女頂著歪掉的領結一臉正氣，不由得替她理了理衣服，隨後偏過頭，嘴角一勾：“我就是那樣的人。”
這句話讓麥穗回過神來。
剛才起她就一直保持緘默，仔細觀察著這位天空島總督。如果一系列蟲獸事件與他有關，那不管他怎麽掩飾，在兩個搗毀海底城的罪魁禍首面前，都會有不經意的破綻，情緒中的惡意也會立刻被麥穗感知到。
但事實上並沒有。相反，他胸膛內那細碎閃爍的十字架好像寫滿了大義。
她凝視向美貌的青年，一時恍惚。
梅尼亞捉弄人時瞬間的神色，讓她想起了李序。
這兩個人明明截然不同。
一個內斂，一個張揚。一個溫和，一個鋒利。但總讓她聯想到一起。
發楞間，青年已經到了面前。紅色鬥篷在面前展開，抖出熒熒光亮，他擡手給她披上。
“說起來，菲尼克斯起源的這支文明，和康陶起源的古東方文明，都以紅色為自己代表色，這鬥篷倒是正好與你們相配。”
肩膀微微一沈。
麥穗擡眼，看見青年正註視著她：“麥穗，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。”
謝謝。麥穗想這麽說。但神差鬼使的，她居然說了一句：“您也一樣。”
梅尼亞的眼睛清澈而明亮，像冰晶凝結的湖面，被夕陽一曬，淡淡金色璀璨卻冰冷。
麥穗又想起了李序。
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，觸及時心中難免會有波動。但實際上，只有李序的眼睛讓她產生過異樣的感覺。
李序的眼睛兇得攝人，艷得也攝人。要麽被他殺死，要麽被他勾走神魂。
麥穗第一次見，就被勾走了。
此後夢裏她便經常看見。只是那雙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睛，不會在吞吃她時延展出惡劣弧度，在爽到吐舌時微微翻白，在爆發過後勾出一抹紅，控制不住溢出生理眼淚。
它即使在被攻擊到最軟爛時，也只是又黑又深地靜靜看著她。是啊，誰敢肖想李序的眼睛露出壞掉般的神態呢。
這樣想想，麥穗果然還是更喜歡夢外的眼睛。
梅尼亞笑了笑，斂下睫羽，擡手為她系上綢帶繩結。
“我聽師彌說起過你，也看過你的作品，還有在海底城的表現，我一直在想，你會是個和伊甸園、和我很契合的孩子。”
麥穗點頭：“我也這樣認為。”
梅尼亞輕輕嘆了口氣。
“換做從前，我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你來當我的學生。不過現在——”
他頓了頓，退開半步。
繩結系的是漂亮的蝴蝶結，白袍青年收回手，拍拍她肩膀。
“不過現在就算了。你和你的朋友們都很優秀，你們能走得很遠，飛得更高，比天空島還高。與其讓天空島成為埋沒你們的土地，不如讓你們翺翔於天空島之上的蒼穹。”
……
從主廳出來，喬紅砂還有些悶悶不樂。
青年那段自我貶低，雖說是玩笑，但就像神明墜落一樣讓人心情沈重。
文職人員引著兩人往外走。
麥穗環顧四周，這一路都是白色的門牌，上面寫著管理部。
說起來上次看見的研發部，是藍色門牌，所以伊甸園是靠顏色來區分部門的？
正思索間，墻壁上信號燈忽然一個個亮起，宛如長蛇迤邐。
麥穗眸光閃了閃，下一秒，半空中傳來聲音。
“怎麽是你們兩個拿到的列奧尼達鬥篷？”
兩位女將齊齊擡頭。
半空中聲音有些不滿，喬紅砂左右望了望，沒看到人，正要開口，女聲又自顧自地喃喃起來。
“也對，是該你們兩個，這次不是李圖南家那孩子……”
喬紅砂聽不太懂：“你在說什麽？”
麥穗卻心中一動，腦仁中那根警覺線拉了起來，裝模作樣地隨喬紅砂四下看看，不動聲色：“李圖南？”
“是……”那女聲正欲說話，忽然反應過來，微微一哂，“我為什麽要告訴你。”
“你是誰總能說下吧？”喬紅砂看了一圈，大概反應過來了，說話的人沒有實體，可能是通過監控、儀器一類的東西，隔空和她們交流。
女聲哼了一句：“佩涅羅珀，記好我名字，小鬼。”
佩涅羅珀。
之前蒂歐妮部長提到過這個人。
喬紅砂當時也跟在蒂歐妮身後，自然聽見了那段對話，不由問道：“你是AI？”
“算是吧。”佩涅羅珀百無聊賴。
“那你剛才應該聽見我們和梅尼亞總督的對話了吧？你們真的把他叫暴君？”喬紅砂始終對溫柔青年的話耿耿於懷。
佩涅羅珀默了默，似乎有些詫異她問這個，過了片刻才說：“那又怎樣？”
喬紅砂微楞：“為什麽？”
“為什麽？”佩涅羅珀重覆了一遍這個詞，忽然哈哈笑了起來，“理由他不是告訴你了嗎，因為他對所有人的苦難都視而不見！梅尼亞就是個怪物、瘋子、人渣、王八蛋……”
她聲音尖利，落在耳朵裏毛骨悚然。
好在她沒有再靠近，呼吸燈折轉，女聲邊重覆著辱罵邊漸漸遠去。
一疊臟詞在走廊中瘋狂又陰毒，麥穗和喬紅砂對視一眼，前方文職人員不知道是見慣不驚還是深以為然，什麽也沒說，只是伸出手：“兩位，走這邊。”
小型飛艇緩緩升起，穿梭在天空群島間，送兩位學生回宿舍區。
喬紅砂心情不好，路上沒說話。
麥穗望著碧藍天空下鋥亮渾圓的觀星臺，在心裏琢磨。
目前所見的幾個部長對梅尼亞的稱呼各不相同。回看海底城視頻，能發現路易、師彌二人與蒂歐妮一樣，將青年稱為老師，上官巴蘭則將其稱為總督，佩涅羅珀倒是直截了當一聲“梅尼亞”。
倒是符合了那張合照所示，蒂歐妮三人都出現在了畫面中，而上官巴蘭和佩涅羅珀沒有。
飛艇緩緩降落在金色停放坪上，兩人從中出來，見前方瞭望臺上旗幟飛揚。
喬紅砂沈默一陣，終於意識到自己太過冷淡，沒個大姐頭樣子。便迅速整理好心情，對麥穗發出邀約。
“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新機甲？”她說，“這次比賽，我換了臺3S級機甲。”
麥穗眼睛一亮，毫不遲疑：“走！”
機甲庫就在宿舍樓區附近，每個學校各占一棟，自帶機甲師工坊。
喬紅砂說她的機甲正在被黎信增強，兩人便直接去了機甲師工坊。
到達的時候，全身義體的少年正從駕駛艙裏出來。
來的路上麥穗已經聽喬紅砂說了來龍去脈，這屆大賽整體實力極強，康陶教官們在商量之後，還是堅持讓喬紅砂換上3S級機甲，考慮到她特殊的戰鬥風格，必須得考慮給她配備一個專門的3S級機甲師。恰好原主力隊2號指揮請辭，空出來一個位置，教官們便讓黎信頂了上來。
“還得感謝你，讓機甲師也有了進主力隊的可能性。”喬紅砂這樣說道。
這會兒少女們走進機甲庫，黎信黃黑色眼眸瞟了瞟，掠過麥穗，停在喬紅砂身上。
“回來得正好，我加強了你機甲的靈敏度，你試試。”
喬紅砂跳上去，在測試房中蹦跶一會兒，走出來，心情已經恢覆許多。
“不錯啊，你小子。不過下面腿部能不能再加快些？”
“鋸蜂型機甲用的都是力量模板四肢，你想加快的話，就得考慮犧牲一部分力量。”黎信冷冷道。
“行，我再考慮考慮。”喬紅砂摘掉感應器，推開門後看向一邊，“麥穗。”
“麥穗！”
麥穗微微一訝，回過神來。
喬紅砂拍著她肩膀站到窗邊，也向外望去：“看什麽呢，這麽出神？”
空軌穿梭，鐘樓聳立，遠方島嶼影影綽綽。
麥穗：“就是覺得風景真好。”
——康陶機甲庫這個位置正對著蒂歐妮的辦公室，盯梢剛剛好。
“是吧？”喬紅砂沒察覺不對勁，只當她被藍天白雲迷了眼，對著裏面擡了擡下巴，“要不要試試我機甲？”
麥穗視線落到她臉上，片刻後，居然將手伸出來，認認真真覆到她手背上，有種“同志，交給我”的革命意味。
喬紅砂：？
麥穗：“要！”
喬紅砂：“哦……”
她不明所以地看著對面指揮縮回手，朝機甲艙走去。
麥穗覺得喬紅砂不止是戰鬥風格和李序相似了，就連菩薩這一點都一模一樣。
李序是男菩薩，大姐頭是女菩薩。
她走進測試房。
黎信從頭到尾抱著胳膊，冷眼瞥視她們互動，秀致臉龐掩了半張在高領毛衣內。
機械義體感覺不到冷熱，他只是嫌棄脖子上流光太醜。
等麥穗關上門，才開口：“你和菲尼克斯校隊走得太近了，喬紅砂。別忘了，我們正在比賽。”
喬紅砂驚訝地看向他：“那有什麽關系？”
黎信眼風橫她：“她是機甲師，你讓她操作你的機甲，等於直接把己方情報公開給她。”
聞言，喬紅砂笑了：“你以為她會用什麽辦法對付我？她是個謹慎的指揮，風險太大的情況下，非必要她不會親自動手，那麽，想要對戰我，她必然會派出李序。而李序和我是同一類人，都享受戰鬥過程的愉悅，這使我們的戰場容不下其他人加入，也容不下攻擊機甲弱點這樣的捷徑。有招拆招才是我們的風格。”
“看來我誤解你了，你也不是什麽都不考慮就大腦空空把敵人迎進大門的類型。”黎信道，“即便如此，我還是建議比賽期間你與對手保持距離。”
喬紅砂感覺自己腦袋被他言語插了一箭，忍住眼角的抽動心平氣和道：“你太界線分明了，黎信，界線分明到不近人情。怪不得你組長將你交給我們時，千叮萬囑說你不太討喜，務必多多包容你。要知道人類和機械最大的區別就是人類擁有人情世故的煙火氣，你這樣的人，在貧民窟一般第一個死，要麽被揍死，要麽被利用玩死。”
“就是界線分明才不會被利用。”黎信不當一回事，想了一會兒，機械瞳孔忽然像貓一樣豎起，“組長說我不太討喜？！”
門哢噠一聲打開，結束了兩人的對話。
麥穗操作機甲從中出來，開啟駕駛艙後第一句話就是：“你要怎麽改？”
“什麽？”喬紅砂還沈浸在和黎信的互相傷害中。
麥穗重覆了一次：“你剛才說，想怎麽改機甲？”
“哦。”喬紅砂想起來了，“我想再加快點足部速度。”
“沒問題。”麥穗一口答應，跳下來回到窗邊，打開光腦上的建模程序，“減震裝置往前挪，扭矩驅動加到40個單元組，再把磁力流阻尼器放到這邊……”
黎信回過神，看她給出的方案，皺眉：“你拆解過這款機甲？”
她說出的每種裝置都確實是這款機甲用到的，位置也悉數吻合。只是駕駛一下的話，不至於了解到這個程度。
麥穗本來想回答“沒有”，但轉念一想，她看穿機甲內部運動的技能，其實和拆解機甲差不多，說出來還容易理解些，便認了：“算是吧。”
“鋸蜂型機甲有專利保護機制。”
“我也有特殊的拆卸技巧。”
黎信不再詢問，就算能拆開3S級機甲，也未必能構築到3S級。而一般能構築出3S級的機甲師，也不需要模仿別人的構造。
他仔仔細細看了遍麥穗的方案：“這樣會犧牲機甲防禦力，紅砂戰鬥需要防禦。”
“是。”麥穗承認，“所以要更改腿部材料，把超織鈦換成玻璃鈦。”
“超織鈦硬度更高，玻璃鈦韌性更高。”黎信見一旁喬紅砂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，解釋，“相當於降低了你對利器的防禦，增強了你對鈍器和子彈的防禦，總體來說，防禦系數沒變。”
說完又看回來：“但是玻璃鈦太軟了，鋸蜂機甲噸量大，玻璃鈦放在足部根本撐不住。”
“所以要混合20%的普茵。”麥穗說。
“普茵？”黎信楞住了，“那是生物金屬。”
“對。”麥穗在面板裏將她模擬混合好的材料，拖到剛才掃描出來的鋸蜂機甲外觀上，“我之前用生物金屬做過機甲，有一定的研究。只混合20%的話，即使連續戰鬥五天也不會出問題。超過五天就要小心了，熱量太高，可能會腐蝕玻璃鈦。不過只要備好物資，事後也能補回去。”
這話喬紅砂倒是聽懂了，哈哈一笑：“我覺得沒什麽戰鬥能讓我持續五天。一般單挑的話，一天——不，半天就能結束。”
黎信瞧了她一會兒，轉回臉：“我會試試，但麥穗，你是不是忘了什麽？”
“什麽？”
“我們是敵人。”黎信冷冷提醒。
“所以我不是平白無故幫你。”麥穗很冷靜，先斬後奏，緩緩道，“我有一個條件。”
喬紅砂吊兒郎當轉過身，胳膊肘拄在窗臺上，支著腦袋，不打擾兩人的討價還價，只在腦海中飄出一句：
我黎信就是死，死外邊，從這裏跳下去，也絕不會被利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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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人一起踏上通往伊甸園頂層的電梯，喬紅砂註視著上方變化的數字：“你說他找我們是為了什麽事？”
麥穗瞧著少女手掌，一時沒作聲。
喬紅砂回頭，見她目光定定的，不由也跟著打量一眼：“我手怎麽了？”
麥穗收神：“沒什麽。”
——她就是沒想到喬紅砂這樣的人，居然也會緊張，從聽見梅尼亞名字開始，拇指指甲就僵硬地掐上了食指指節。
但仔細想想，自己曾經面對李序時也有差不多的反應，便不再多關註，看向電梯上翻轉的數字。
“應該是為了那只3S級蟲獸吧。”
喬紅砂點頭不語。
電梯很快到了頂。
出門前大姐頭又對著金屬反光整理了一下自己勳章。
兩人走進會客廳，梅尼亞已經等著了。
見到她們，垂手站在彩繪玻璃窗邊的青年側臉微微一笑，繽紛光影在他眼眸裏搖曳。
“你們來了。”
喬紅砂不自覺挺直腰桿，喉間吞咽一下。
麥穗猜得沒錯，梅尼亞確實是為了海底城那只3S級蟲獸請她們來的。但不是為了盤問，只是想表彰兩位女將。
青年捧上帝國的列奧尼達鬥篷。
“這是用熔巖星的日光絲做成的，雖然薄，但是抗性和保溫性都頂級，希望它能在你們未來的征途中幫上忙。”
喬紅砂繃著身子等青年走近：“我們現在是在授勳嗎？”
她看來確實是糊塗了，連授勳有什麽流程都忘了。
梅尼亞詫異地看她一眼，笑著搖頭。
“不，這只是我代表天空島送給你們的禮物。你們可曾聽說過列奧尼達這個名字？”
喬紅砂沒念過書，滿臉茫然。
麥穗開口解題：“人類母星文明上的一位國王，參與過伯羅奔尼撒戰爭，曾率領三百精兵血戰萬人軍團，是榮譽與勇氣的象征。”
“沒錯，”梅尼亞含笑讚許，“菲尼克斯姐妹便出身於這支文明，你們學校應該科普過吧。”
麥穗：“是。”
梅尼亞輕聲：“僅憑二人之力勇闖3S級蟲巢，別說軍校，就是軍部之中，也鮮有人能做到。不是不能，而是不敢。我曾捫心自問過許多次，如果我和你們處在同一境地，我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？”
喬紅砂目光灼灼看他。
青年頓了片刻：“做不到。你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，值得欽佩。”
他手指提動，抖開披風，站到喬紅砂面前。
omega清淡的信息素香味飄了過來，紅發少女身體僵硬，眼神不敢亂瞟，只能落到他胸口工作證上。
那裏有一個更年輕，笑容也更溫暖的梅尼亞。
“那您會怎麽做？”喬紅砂找了個話題來打破尷尬。
沒想到青年居然真的認真想了想，回答：“害怕，不願面對，躲在人後殘忍地推出犧牲品，還捂住耳朵不聽他們的哭喊和哀嚎。惡毒又無情。所以我很欣賞你們，你們身上有我沒有的正義和善良。”
喬紅砂一楞。
“您怎麽能這樣說您自己！”她不自覺拔高了音調，絲毫沒察覺到自己正使用著人生17年也不曾用過的敬語，“您不是這樣的人。”
“那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？”梅尼亞笑了。
“……”喬紅砂一時語塞。
她承認，從前天見到青年開始，她就一直有些不對勁，但這絕對不是愛慕，更像是人類在神祇面前的渺小和孺慕。
梅尼亞像神，但也只是像而已。仔細想想，喬紅砂並不知曉對方究竟是什麽品德性格，只能從言行舉止中揣摩一二。
“您是個溫柔的人。”
“是嗎？”梅尼亞繞回來，打量著她頸邊的領結，神情在五色光芒之中不太真切，仿佛遙不可及。
“是。”喬紅砂肯定。
梅尼亞卻莞爾：“事實上，伊甸園中的大部分人都將我稱為人渣、瘋子、暴君。”
“為什麽？！”喬紅砂睜大眼睛。
梅尼亞淡淡的：“我說了，我惡毒又無情，一向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。”
“您不是那樣的人。”喬紅砂反駁。
梅尼亞驚訝地看看她，見少女頂著歪掉的領結一臉正氣，不由得替她理了理衣服，隨後偏過頭，嘴角一勾：“我就是那樣的人。”
這句話讓麥穗回過神來。
剛才起她就一直保持緘默，仔細觀察著這位天空島總督。如果一系列蟲獸事件與他有關，那不管他怎麽掩飾，在兩個搗毀海底城的罪魁禍首面前，都會有不經意的破綻，情緒中的惡意也會立刻被麥穗感知到。
但事實上並沒有。相反，他胸膛內那細碎閃爍的十字架好像寫滿了大義。
她凝視向美貌的青年，一時恍惚。
梅尼亞捉弄人時瞬間的神色，讓她想起了李序。
這兩個人明明截然不同。
一個內斂，一個張揚。一個溫和，一個鋒利。但總讓她聯想到一起。
發楞間，青年已經到了面前。紅色鬥篷在面前展開，抖出熒熒光亮，他擡手給她披上。
“說起來，菲尼克斯起源的這支文明，和康陶起源的古東方文明，都以紅色為自己代表色，這鬥篷倒是正好與你們相配。”
肩膀微微一沈。
麥穗擡眼，看見青年正註視著她：“麥穗，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。”
謝謝。麥穗想這麽說。但神差鬼使的，她居然說了一句：“您也一樣。”
梅尼亞的眼睛清澈而明亮，像冰晶凝結的湖面，被夕陽一曬，淡淡金色璀璨卻冰冷。
麥穗又想起了李序。
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，觸及時心中難免會有波動。但實際上，只有李序的眼睛讓她產生過異樣的感覺。
李序的眼睛兇得攝人，艷得也攝人。要麽被他殺死，要麽被他勾走神魂。
麥穗第一次見，就被勾走了。
此後夢裏她便經常看見。只是那雙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睛，不會在吞吃她時延展出惡劣弧度，在爽到吐舌時微微翻白，在爆發過後勾出一抹紅，控制不住溢出生理眼淚。
它即使在被攻擊到最軟爛時，也只是又黑又深地靜靜看著她。是啊，誰敢肖想李序的眼睛露出壞掉般的神態呢。
這樣想想，麥穗果然還是更喜歡夢外的眼睛。
梅尼亞笑了笑，斂下睫羽，擡手為她系上綢帶繩結。
“我聽師彌說起過你，也看過你的作品，還有在海底城的表現，我一直在想，你會是個和伊甸園、和我很契合的孩子。”
麥穗點頭：“我也這樣認為。”
梅尼亞輕輕嘆了口氣。
“換做從前，我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你來當我的學生。不過現在——”
他頓了頓，退開半步。
繩結系的是漂亮的蝴蝶結，白袍青年收回手，拍拍她肩膀。
“不過現在就算了。你和你的朋友們都很優秀，你們能走得很遠，飛得更高，比天空島還高。與其讓天空島成為埋沒你們的土地，不如讓你們翺翔於天空島之上的蒼穹。”
……
從主廳出來，喬紅砂還有些悶悶不樂。
青年那段自我貶低，雖說是玩笑，但就像神明墜落一樣讓人心情沈重。
文職人員引著兩人往外走。
麥穗環顧四周，這一路都是白色的門牌，上面寫著管理部。
說起來上次看見的研發部，是藍色門牌，所以伊甸園是靠顏色來區分部門的？
正思索間，墻壁上信號燈忽然一個個亮起，宛如長蛇迤邐。
麥穗眸光閃了閃，下一秒，半空中傳來聲音。
“怎麽是你們兩個拿到的列奧尼達鬥篷？”
兩位女將齊齊擡頭。
半空中聲音有些不滿，喬紅砂左右望了望，沒看到人，正要開口，女聲又自顧自地喃喃起來。
“也對，是該你們兩個，這次不是李圖南家那孩子……”
喬紅砂聽不太懂：“你在說什麽？”
麥穗卻心中一動，腦仁中那根警覺線拉了起來，裝模作樣地隨喬紅砂四下看看，不動聲色：“李圖南？”
“是……”那女聲正欲說話，忽然反應過來，微微一哂，“我為什麽要告訴你。”
“你是誰總能說下吧？”喬紅砂看了一圈，大概反應過來了，說話的人沒有實體，可能是通過監控、儀器一類的東西，隔空和她們交流。
女聲哼了一句：“佩涅羅珀，記好我名字，小鬼。”
佩涅羅珀。
之前蒂歐妮部長提到過這個人。
喬紅砂當時也跟在蒂歐妮身後，自然聽見了那段對話，不由問道：“你是AI？”
“算是吧。”佩涅羅珀百無聊賴。
“那你剛才應該聽見我們和梅尼亞總督的對話了吧？你們真的把他叫暴君？”喬紅砂始終對溫柔青年的話耿耿於懷。
佩涅羅珀默了默，似乎有些詫異她問這個，過了片刻才說：“那又怎樣？”
喬紅砂微楞：“為什麽？”
“為什麽？”佩涅羅珀重覆了一遍這個詞，忽然哈哈笑了起來，“理由他不是告訴你了嗎，因為他對所有人的苦難都視而不見！梅尼亞就是個怪物、瘋子、人渣、王八蛋……”
她聲音尖利，落在耳朵裏毛骨悚然。
好在她沒有再靠近，呼吸燈折轉，女聲邊重覆著辱罵邊漸漸遠去。
一疊臟詞在走廊中瘋狂又陰毒，麥穗和喬紅砂對視一眼，前方文職人員不知道是見慣不驚還是深以為然，什麽也沒說，只是伸出手：“兩位，走這邊。”
小型飛艇緩緩升起，穿梭在天空群島間，送兩位學生回宿舍區。
喬紅砂心情不好，路上沒說話。
麥穗望著碧藍天空下鋥亮渾圓的觀星臺，在心裏琢磨。
目前所見的幾個部長對梅尼亞的稱呼各不相同。回看海底城視頻，能發現路易、師彌二人與蒂歐妮一樣，將青年稱為老師，上官巴蘭則將其稱為總督，佩涅羅珀倒是直截了當一聲“梅尼亞”。
倒是符合了那張合照所示，蒂歐妮三人都出現在了畫面中，而上官巴蘭和佩涅羅珀沒有。
飛艇緩緩降落在金色停放坪上，兩人從中出來，見前方瞭望臺上旗幟飛揚。
喬紅砂沈默一陣，終於意識到自己太過冷淡，沒個大姐頭樣子。便迅速整理好心情，對麥穗發出邀約。
“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新機甲？”她說，“這次比賽，我換了臺3S級機甲。”
麥穗眼睛一亮，毫不遲疑：“走！”
機甲庫就在宿舍樓區附近，每個學校各占一棟，自帶機甲師工坊。
喬紅砂說她的機甲正在被黎信增強，兩人便直接去了機甲師工坊。
到達的時候，全身義體的少年正從駕駛艙裏出來。
來的路上麥穗已經聽喬紅砂說了來龍去脈，這屆大賽整體實力極強，康陶教官們在商量之後，還是堅持讓喬紅砂換上3S級機甲，考慮到她特殊的戰鬥風格，必須得考慮給她配備一個專門的3S級機甲師。恰好原主力隊2號指揮請辭，空出來一個位置，教官們便讓黎信頂了上來。
“還得感謝你，讓機甲師也有了進主力隊的可能性。”喬紅砂這樣說道。
這會兒少女們走進機甲庫，黎信黃黑色眼眸瞟了瞟，掠過麥穗，停在喬紅砂身上。
“回來得正好，我加強了你機甲的靈敏度，你試試。”
喬紅砂跳上去，在測試房中蹦跶一會兒，走出來，心情已經恢覆許多。
“不錯啊，你小子。不過下面腿部能不能再加快些？”
“鋸蜂型機甲用的都是力量模板四肢，你想加快的話，就得考慮犧牲一部分力量。”黎信冷冷道。
“行，我再考慮考慮。”喬紅砂摘掉感應器，推開門後看向一邊，“麥穗。”
“麥穗！”
麥穗微微一訝，回過神來。
喬紅砂拍著她肩膀站到窗邊，也向外望去：“看什麽呢，這麽出神？”
空軌穿梭，鐘樓聳立，遠方島嶼影影綽綽。
麥穗：“就是覺得風景真好。”
——康陶機甲庫這個位置正對著蒂歐妮的辦公室，盯梢剛剛好。
“是吧？”喬紅砂沒察覺不對勁，只當她被藍天白雲迷了眼，對著裏面擡了擡下巴，“要不要試試我機甲？”
麥穗視線落到她臉上，片刻後，居然將手伸出來，認認真真覆到她手背上，有種“同志，交給我”的革命意味。
喬紅砂：？
麥穗：“要！”
喬紅砂：“哦……”
她不明所以地看著對面指揮縮回手，朝機甲艙走去。
麥穗覺得喬紅砂不止是戰鬥風格和李序相似了，就連菩薩這一點都一模一樣。
李序是男菩薩，大姐頭是女菩薩。
她走進測試房。
黎信從頭到尾抱著胳膊，冷眼瞥視她們互動，秀致臉龐掩了半張在高領毛衣內。
機械義體感覺不到冷熱，他只是嫌棄脖子上流光太醜。
等麥穗關上門，才開口：“你和菲尼克斯校隊走得太近了，喬紅砂。別忘了，我們正在比賽。”
喬紅砂驚訝地看向他：“那有什麽關系？”
黎信眼風橫她：“她是機甲師，你讓她操作你的機甲，等於直接把己方情報公開給她。”
聞言，喬紅砂笑了：“你以為她會用什麽辦法對付我？她是個謹慎的指揮，風險太大的情況下，非必要她不會親自動手，那麽，想要對戰我，她必然會派出李序。而李序和我是同一類人，都享受戰鬥過程的愉悅，這使我們的戰場容不下其他人加入，也容不下攻擊機甲弱點這樣的捷徑。有招拆招才是我們的風格。”
“看來我誤解你了，你也不是什麽都不考慮就大腦空空把敵人迎進大門的類型。”黎信道，“即便如此，我還是建議比賽期間你與對手保持距離。”
喬紅砂感覺自己腦袋被他言語插了一箭，忍住眼角的抽動心平氣和道：“你太界線分明了，黎信，界線分明到不近人情。怪不得你組長將你交給我們時，千叮萬囑說你不太討喜，務必多多包容你。要知道人類和機械最大的區別就是人類擁有人情世故的煙火氣，你這樣的人，在貧民窟一般第一個死，要麽被揍死，要麽被利用玩死。”
“就是界線分明才不會被利用。”黎信不當一回事，想了一會兒，機械瞳孔忽然像貓一樣豎起，“組長說我不太討喜？！”
門哢噠一聲打開，結束了兩人的對話。
麥穗操作機甲從中出來，開啟駕駛艙後第一句話就是：“你要怎麽改？”
“什麽？”喬紅砂還沈浸在和黎信的互相傷害中。
麥穗重覆了一次：“你剛才說，想怎麽改機甲？”
“哦。”喬紅砂想起來了，“我想再加快點足部速度。”
“沒問題。”麥穗一口答應，跳下來回到窗邊，打開光腦上的建模程序，“減震裝置往前挪，扭矩驅動加到40個單元組，再把磁力流阻尼器放到這邊……”
黎信回過神，看她給出的方案，皺眉：“你拆解過這款機甲？”
她說出的每種裝置都確實是這款機甲用到的，位置也悉數吻合。只是駕駛一下的話，不至於了解到這個程度。
麥穗本來想回答“沒有”，但轉念一想，她看穿機甲內部運動的技能，其實和拆解機甲差不多，說出來還容易理解些，便認了：“算是吧。”
“鋸蜂型機甲有專利保護機制。”
“我也有特殊的拆卸技巧。”
黎信不再詢問，就算能拆開3S級機甲，也未必能構築到3S級。而一般能構築出3S級的機甲師，也不需要模仿別人的構造。
他仔仔細細看了遍麥穗的方案：“這樣會犧牲機甲防禦力，紅砂戰鬥需要防禦。”
“是。”麥穗承認，“所以要更改腿部材料，把超織鈦換成玻璃鈦。”
“超織鈦硬度更高，玻璃鈦韌性更高。”黎信見一旁喬紅砂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，解釋，“相當於降低了你對利器的防禦，增強了你對鈍器和子彈的防禦，總體來說，防禦系數沒變。”
說完又看回來：“但是玻璃鈦太軟了，鋸蜂機甲噸量大，玻璃鈦放在足部根本撐不住。”
“所以要混合20%的普茵。”麥穗說。
“普茵？”黎信楞住了，“那是生物金屬。”
“對。”麥穗在面板裏將她模擬混合好的材料，拖到剛才掃描出來的鋸蜂機甲外觀上，“我之前用生物金屬做過機甲，有一定的研究。只混合20%的話，即使連續戰鬥五天也不會出問題。超過五天就要小心了，熱量太高，可能會腐蝕玻璃鈦。不過只要備好物資，事後也能補回去。”
這話喬紅砂倒是聽懂了，哈哈一笑：“我覺得沒什麽戰鬥能讓我持續五天。一般單挑的話，一天——不，半天就能結束。”
黎信瞧了她一會兒，轉回臉：“我會試試，但麥穗，你是不是忘了什麽？”
“什麽？”
“我們是敵人。”黎信冷冷提醒。
“所以我不是平白無故幫你。”麥穗很冷靜，先斬後奏，緩緩道，“我有一個條件。”
喬紅砂吊兒郎當轉過身，胳膊肘拄在窗臺上，支著腦袋，不打擾兩人的討價還價，只在腦海中飄出一句：
我黎信就是死，死外邊，從這裏跳下去，也絕不會被利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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